从诗到词（十二）

作者：江南雨 * 整理：兰若 风竹秋韵

下面我们继续讲一首欧阳修的玉楼春。玉楼春这个词牌前边没有涉及到，所以我们今天讲一下。

玉楼春（欧阳修）

别后不知君远近，触目凄凉多少闷。渐行渐远渐无书，水阔鱼沉何处问。夜深风竹敲秋韵，万叶千声皆是恨。故欹单枕梦中寻，梦又不成灯又烬。

这首词的内容比较简单，我们就不去串它了。我们只讲讲这个词牌的特点。第一个特点，它全部是七言律句，或者说七言句。第二个特点，押得是去声韵或仄声韵。第三个特点，律诗分为四联，它是分为上下两片，前四句和后四句中间是过片，有一点变化。第四个特点，它虽然是七言句，但它不是律诗的律句而是词句。比如像“梦又不成灯又烬”这样的句子，把它放到律诗里去就一定乱套了，“夜深风竹敲秋韵”，似乎还可以放在诗里，而“万叶千声皆是恨”这样的句子放到诗里，就不对味。就像一个男人学女人说话和走路，很难受，回归女儿身态后就很舒服，多少带了点娇媚的意思。所以说语言又不一样。这样的句子这样的结构，就是词了。

玉楼春还有好几个别称，你们可以从《唐宋词格律》这本书里去查。玉楼春又叫木兰花，木兰花令，减字木兰花，偷声木兰花，有很多种体，但玉楼春和木兰花又不完全一致，其中有一种体和玉楼春是完全一样的。有的时候，你看它为什么可以叫木兰花，为什么叫玉楼春。就像蝶恋花，有的叫凤栖梧，有的叫鹊踏枝。鹧鸪天有的还叫思佳客，这些东西我们知道就可以了。由于小令是不需要加题的，你作的时候，要是用鹧鸪天来写，比如说我要写怀人赠朋友，那么写鹧鸪天就不如用思佳客。如果你想表达一种幽幽的淡淡的离愁或某种情绪，所以鹧鸪天也可以，而且同时也代替了题。所以你填词时什么时候叫木兰花，什么时候叫玉楼春，可以根据你的内容适当地去用，结构其实都是一样的。

我们现在看欧阳修这首浪淘沙令。

浪淘沙（欧阳修）

把酒祝东风，且共从容，垂杨紫陌洛城东。总是当时携手处，游遍芳丛。聚散苦匆匆，此恨无穷。今年花胜去年红。可惜明年花更好，知与谁同？

我们之所以要说这首词，有三个原因。第一个原因，浪淘沙这个词牌，我们前边说得不多，只讲过李煜的一首，在这里再讲一个。第二个原因，从风格上看，它和传统小令那种优雅味道不太相同，明显带有豪放、疏荡、旷达的味道，而且它用的是一东二冬韵。这种韵带有一种豪气，这个味道和选韵也有很密切关系，你遇到“东、风、同、中、洪”这样声音的时候，往往那种黄钟大吕声音就出来了，所以说选韵的时候也有这种道理。四支五微韵，就适合写那种哀哀切切、腻腻歪歪那种情调，而三江七阳，写那种比较悠扬的舒展的比较合适。像这种一东二冬韵一出，它自然是那种比较大气比较豁达的味道，所以说这首词又和前边的大多数词不同。刚才我们讲了一首欧阳修的词，“文章太守，挥毫万字，一饮千盅”，这个味道和过去不同了，他这里又来了一首与过去不同的。那么你要注意，词到了欧阳修这里比前人又变了一点，前人几乎没有的，到了他这里是第一次出现，是一种尝试，而且被后人认可，等同于一种创造。所以到这里词又发展了一步，我们学他的时候，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这样。慢慢就理解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了。如果只看花间，哎呀，词原来就这样子啊！只看周邦彦，原来词是这样子的。这都不对，这等于是盲人摸象。你至少把宋词完整地读一遍，才有一种综合的感觉，原来词是这个样子的。所以点这首词，有这个道理在。第三个原因，这首词内容上有个特点，“把酒祝东风”，这样的句子。你一读就明白，它比较疏荡，也多少有点直白，它和那种纯婉约的，像“夜深风竹敲秋韵”、“渐行渐远渐无穷”、“迢迢不断如春水”味道不同。这种有一种幽幽的、络绎不绝的感情传递过来，而“把酒祝东风”，这里哗啦啦感觉一下子就传过来了，“垂杨紫陌洛城东”这样的句子，本身是写景的，可是他的风格上与前边的一些词有明显的不同。你可以从他的字面一个字一个字读，然后整体读起来去感觉，应该能体会出来它确实有了一些变化。

下片更引人入胜，这种表面上看来比较粗一点、旷达一点、豪荡一点的词，表达的却是一个比较幽婉的心境。他怎么表达呢？他说“聚散苦匆匆，此恨无穷。”这两句还比较直，“今年花胜去年红”，也挺直。“可惜明年花更好，知与谁同”？这句子也挺直。可是你读完了之后你才明白，今年花胜去年红，知与谁同？这里他绕弯子啊，绕了很多弯子。那么他的章法结构就又体现出来了，一层一层转一层，再进一层，像回廊一样来回绕。上下片，上片都是很欢快的场面，下片加入了感慨、感叹，使词的脉络趋于复杂，让它产生跌宕之美。但是风格上又带一点豪荡带一点旷达，不是纯婉约的。这就是这首词的特点。

然后我们最后看一首欧阳修的蝶恋花（庭院深深深几许）。讲欧阳修是没有办法不讲这首蝶恋花的。我们词讲到了今天，大家都应该有一定的读词基本功和常识了，所以串它的内容就没太大的意思，你完全可以读懂。那么这首词我们也还是简单地提示一下。

蝶恋花（欧阳修）

庭院深深深几许？杨柳堆烟，帘幕无重数。玉勒雕鞍游冶处，楼高不见章台路。雨横风狂三月暮，门掩黄昏，无计留春住。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。

蝶恋花这个词牌，我们前边已经讲过很多次了，这首词的特点，在一头一尾。庭院深深深几许？这种句子就是在叠字。一般叠两个字就叫叠字，但是他叠了三个，一个字连续出现三次，他是意思不同的。语法结构上、意思上都有区别，而且他是一种比较开创式的用法，我们在第一讲里就讲过字法词法句法拍法，在他的句里的词这么用，这是一个特点。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，到底是几许？不知道，这只是一种带有夸张的说法。不一定就是一个大宅院。过去女人大门不出，二门不迈，就是把她放在一个小院，那不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吗？当然了，这句太有名了，以至后人无数次去模仿，无数次引用，以至最后就产生无数个引申意，那是后话，我们就不多说了。后边他说“杨柳堆烟，帘幕无重数”。这个女子站在屋子里，倚着栏杆或倚着门边或是窗边向外望。她看到的是杨柳堆烟，你看这个词用的多美！欧阳公前面说“把酒祝东风，且共从容”的时候，那么比较白的话就出来了，到了这里他用词那么典雅，那么精工细致。文人词的特点就是那样，它需要那种比较旷达比较疏荡的时候，他就那样写，到了这里他就这样写，真正的文人它应该是全才。需要怎样就怎么样。然后他说“帘幕无重数”，到底有多少帘幕呢？这个帘幕既可以是自己眼前的帘幕，也可以是人家的帘幕，帘幕是那么多，我想看什么都看不见，这句跟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那句意思是连在一起的。后面他转过来说“玉勒雕鞍游冶处，楼高不见章台路”。玉勒雕鞍是什么呢？是她所思念的那个人骑的马，那个人骑马游冶到哪儿了呢？我知道他游到哪了，到了章台路。但是楼高我看不到章台路，章台路这是用了一个典，章台代表的是青楼，是娼门之地。到了周清真的时候他说：“章台路，还见退粉眉梢，饰花桃树”。这都是一个意思。在宋朝的时候男人到这种地方不算毛病，但是女人在家里很孤独寂寞，所以这首词它是以一个女子在家思念丈夫的角度来写，有一点凄清，一点愁怨。

下边接着就写这个女子的心境：“雨横风狂三月暮”，这是在三月暮，不一定非要下多大雨刮多大风，因为心境不好，所以就雨横风狂了。“门掩黄昏，无计留春住”。她把门虚掩着，把这黄昏留在外边，意思是我不看外边了，我就没有那么多愁苦了吧，但是门掩黄昏，那春天还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又走了。是被雨给浇走的呢，还是被风吹走的呢，还是被那个男人带走的呢？不管什么原因，反正我是无计留春了。其实惜春还是为思人做准备。那么后边说了，“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”。为什么会这样呢？这是一个意境。泪眼问花，那花当然不语了，可结果是，乱红飞过秋千去。似乎说，我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就是眼前的花，结果那花还残败了，随风飞到秋千那边去了。这么一个情语加景语结合在一起做结，产生的这种意境，我们可以想见那是伤心到极点，无奈到极点，甚至是一种绝望。

到这里，我们一共讲了欧阳修的六首词，六首词大体是两种风格，他对词的贡献我能够想到的能够体会的都告诉大家了。

前人有人对欧阳修做过一句话评价，这个评价很重要，如清人刘熙载所说：“冯延巳词，晏同叔得其俊，欧阳永叔得其深。”我为什么单把他这一句摘出来讲？这句话很重要，这也就是我讲词史的目的所在。我们前边讲了一个三角，大李小李再加上冯延巳，就象浣溪沙的结构一样，大李小李是托底的，冯延巳是上一层然后引申的。那么这里又讲了大晏小晏，我认为它也是托底的，到了欧阳修这里又是引申的。从温韦开始，文人专注于词，文人词开始流行，到冯延巳是一个大发展，到了欧阳修又是一个大发展。前后之间有一个传承的过程。从冯延巳那里分出来两支，或者说对后来有两个明显的影响。一个是晏同叔，他得其俊，另一个是欧阳永叔，他得其深。什么意思呢？冯延巳词是文人的一个小高峰，那么晏同叔也是文人词，而且冯延巳做过宰相，晏同叔也做过宰相，欧阳修也做过宰相。文人到宰相是最高级别了，这三个人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多不同之处，晏同叔作为富贵闲人他得其俊，就是说他的东西很美很漂亮。而欧阳永叔原是一个平民，最后通过科举成为宰相，他是平民宰相。因此他对民间疾苦、对社会生活的感受就比晏殊更深一层，于是在他的词里就有了很多这种尝试性的东西，所以他的词就更深了一层。到了欧阳修，小令基本上达到了一个高峰。后人的小令，就没有再超过欧阳修了。

现在我们来讲一下柳永。柳永在词坛的发展史上，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。从他开始作长调，他对长调的确立和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。他一生想当官没有当成，很有文化，可是不懂得为人处世的方式，所以他做不成官，搞不了政治，但是他的词是一流的，又由于他这种独特的身份地位，使得他在精神上比较颓废，有很多词的内容跟晏小山有点相似，但是不像晏小山那么唯美。他的词比较香艳。我们来看一首他的蝶恋花（伫倚危楼风细细）。

蝶恋花（柳永）

伫倚危楼风细细，望极春愁，黯黯生天际。草色烟光残照里，无言谁会凭栏意。拟把疏狂图一醉，对酒当歌，强乐还无味。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。

这首蝶恋花是很有名的一首词。上片他说“伫倚危楼风细细，望极春愁，黯黯生天际”。需要提示一下，这个春愁是什么呢？它和后边那句话有联系：“草色烟光残照里”。前边有过愁如春草，渐行渐远还生。所以这个春愁暗指的就是草色烟光。但是望极春愁，他在前边没有讲，而是在后边去回合。“无言谁会凭栏意”。一个人站在高楼上远远的看着，看到远远的草色烟光，于是生出一种春愁。而且这种春愁是黯黯生天际。这就是上片。然后下片说“拟把疏狂图一醉”，在这种情况下，我要图一醉以达到疏狂的那种状态，以忘掉这种春愁，但事实上是：“对酒当歌，强乐还无味”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”。伊是伊人，本来是“他、那个人”的意思，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，但是更多的时候被指为女人。那么这里有两点需要讲，第一点，就是王国维所说的艺术的三个境界。前边我们学过第一重境界了。这句话可以代表第二重境界。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”。是说到了一种如痴如魔的地步，比如学诗词，你只要进入了如痴如魔的地步，你就入门了，就进入了艺术的第二层境界。今后讲辛弃疾的时候，再讲第三层境界。第二点，就是“消得”这个词，过去我听杨敏如先生讲课的时候，他是这样讲的：消得，就是值得，就是为你值得去憔悴，这是一解。后来我反复琢磨这个地方，觉得还有一个意思，可以理解为“消受到了”，“得”是程度副词，使人消受到了那种结果。我觉得这样讲可能更顺一些。

这首词抛开王国维的境界说，这种为情而产生的春愁，这种太痴情的一个男子，这种刻骨的相思，在柳永这首词之前是不多见的。柳永这首词，不管是不是自身的写照，都很感人。这首词和我们前边所讲的那些蝶恋花都不一样，感人就感人在这里。